写给额济纳怪树林
时间:2018-08-09 作者:
潘红
新闻来源:
【字号:大 | 中 | 小】
(编辑 田富友)中秋10月,我去到内蒙最西边的额济纳旗。这里有世界上仅存的三大胡杨林之一。额济纳旗地处著名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在漠北辽阔的原野上。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天寒风疾,气候干燥少雨。狂野的风不分昼夜的把沙漠的黄沙从西边卷来,铺满城镇的大街小巷、荒郊野地,而能与漫天风沙抗衡的莫过于枝繁叶茂的胡扬树。胡扬是一种能够在盐碱化程度高、极度干旱的荒漠化土壤中生长的古老稀有树种。在土地沙化严重,到处是黄沙,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的内蒙西部,许多常见于南方的植物根本没法生长,而胡扬坚实的根却能够穿越厚厚的砂层深入地下50米,吸取地底深层的水存活下来。
在额济纳旗,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胡杨,特别是在秋天。10月里你去到额济纳,宽宽窄窄的马路旁,开阔平坦的旷野上,阔大舒缓的幽谷里,连绵起伏的坡地侧,那些绵软的沙丘、坚硬的砾石堆、干燥的泥地、润泽的湖畔,都有胡杨俏丽的身影。它们有的大片成林、有的三五成堆、有的七零八落一树独立,在北方灿烂而温暖的阳光下迎风招展,姿态万千。看着这些伫立在宽广明亮的蓝天下,绽放绚烂笑颜的一株株林木,你很难相信它们实际上是根植于几近不毛之地。当你来到林木密集处,茂盛茁壮的枝叶会让你恍若置身南方的森林,这时你的想象还会进入到春天。那卓立于广漠黄土之上一色碧绿郁郁葱葱的胡扬是怎样一种英姿啊!
滋养额济纳这一片生机盎然的胡扬林的是额济纳河。额济纳河即黑河,是我国第二大内陆河,发源于祁连山,流经青海、甘肃、内蒙三省,最后注入内蒙古额济纳旗东西居延海。黑河流到酒泉地区改叫弱水,进入阿拉善盟后称作额济纳河。额济纳河水量充沛,它在额济纳旗境内分成若干条支流,泛流在额济纳旗广漠的戈壁上,给胡扬、红柳、芦苇这一些荒漠化植物提供了基本生存和广泛繁殖的条件。在额济纳旗,所到之地,目光留恋之处,你常常会惊叹于那些依偎在西北明丽的蓝天下沐浴着和煦阳光的褐黄闪亮的沙土、碧波荡漾的河水、灿黄艳红的植物是如此的和谐和壮美。
但是,在额济纳旗西南28公里处,却分布着一片面积达两千余亩的胡杨林,当地的人称它为怪树林。林里全是已经死去的胡杨树,歪歪倒到,触目惊心。
起初,我感到很奇怪,胡杨怎么会死呢?
实际上,如同地球上任何有生命的物体一样,如同在这片土地上躅躅而行的骆驼一样,胡扬也需要水。在最初被胡扬炫目的外表惊艳之后,接下来你会发现,这些树木大多枝干扭曲变形,表皮斑驳支离,形状千奇百怪。它树干粗壮巨大,形态千变万化,同一棵树上有枫叶状、柳叶状、椭圆状三种叶片混杂着,看上去有些怪异。其实,这与它生长在恶劣的环境密切相关。土壤中长期水分不足、过量的盐碱,旷野上从不间断的风,同时还要与周边的流沙作艰苦的斗争,给它打上了深深的沧桑的烙印。这也许是它入秋后就显得格外的红、格外的娇艳的原因吧,它在用生命营造秋季最美风景。
尽管胡扬不苛求生存条件,然而,当它疮痍的身躯无论怎样伸长了根却再也不能吸取到一分一毫的水分时,它的命运就只剩下了死亡。上世纪九十年代,由于中上游无度用水,致使黑河在额济纳断流,沿河两岸大片胡扬林由于缺水而枯死,胡扬的耐腐性能使得大片枯死的胡杨树干依然直立在戈壁荒漠之上,情景甚为悲凉。如今,黑河又恢复了往日的面貌,额济纳的胡扬也渐渐开始复苏,但是那片死去的胡杨林却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你可千万不要在黄昏时身处胡杨林,尤其是孤身一人时,因为呈现在你面前的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你在明媚的白日里所看到的景象,那时你甚至还美妙的生出些春意盎然的感概,而此刻,它让你看到了怪树林!
日落前夕的胡杨真美啊!美到了极致!夕阳余晖把胡杨林辉映得分外绚烂辉煌,烘托得热闹非凡,那一刻,林中的每一棵树都如同一盏硕大的造型奇特的灯在光芒四射着,恰似斜晖里身披黄金盔甲凛凛然守望的护疆将士,把一望无垠的广漠悍然拦在身外。树林的尽头是那座磅礴的沙山,它绵延着的看不到头的黄褐色山体此刻无奈的伸展着沉重的身躯,终于倦怠地躺倒在薄暮里。沙山高高的顶上,夕阳正层层辐射着光晕,浑圆的黄色面孔朦胧又鲜艳,尽管没有先前热力十足的势头,但那种由内而外透出的气势依然逼人。它要赶在下山之前把它残存的光热悉数散发出来,它斑斓、发散而不失温暖,此刻,这一大片光照柔缓又迫切的倾泻而下,投射在它下面广大的原野上,一种日暮的情绪缓缓升腾而起,笼罩了整个旷野。深秋的胡杨被这“末日”氛围深深感染,没有什么时候比眼前更为紧迫,因为它知道,明天,它没有明天,即使有,那也不再属于它。于是它恣意地释放它的激情、绽放它的娇艳。它舒展臂膊艳美朝四野,它高仰头颅笑脸向天空,与夕阳同歌,伴晚风共舞。你看那千形万叶招展的红黄,一朵一朵烂漫的花、一枝一枝摇曳的轻盈、一股一股卷动的火焰、一树一树高擎的火炬,那是它的心、它的血、它倾尽的一点一滴、它的深情!此刻,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
然而,随着斜阳缓慢而坚定的西沉步伐渐行渐远,你坐在一块光洁平整的山石上,睁着惶恐的双眼,目不转睛的瞅着。你见证着:一刻之前还鲜艳无比生气蓬勃的林子,转瞬间就一片一片染上可怕的血红。它闪映着、萦绕着、游走着,从树干到枝到叶,从这棵树到那棵树,从这一片到那一片到整片树林,一忽儿一忽儿的晃动着。紧跟着,仿佛是谁在高空蓄意制造着荒诞,制造着毁灭。它要把残酷一步一步做给你看:阔大的林子里,一处一处,此起彼伏,从远处到近前,从森林尽头那座望不到头的变了深蓝的沙山到身旁这一块沉了暗黑的沙石,依次变换着紫红、暗红、暗紫、苍蓝、深黑,无数的颜色,晃动的影子,黯艳的光影,映照着那些奇异的的叶、粗壮的根、斜歪的身姿,在闪烁,在辉映,在涂抹,在交叠,在幻变,在幽灵般的穿梭,在人的心上一下一下阴沉沉的划刻。当最后一抹暗蓝金紫的霞光消隐在沙山背后,天空终于扯下它伪善的面纱,沉下夜冷漠脸孔,黑不见底,深邃如幽梦,逼人的冷肃,阴冷顷刻间裹住了你全身。那一年一度的凋零,一年一度的从碧绿到艳黄再到大片大片铺展着叠积着凄怆横流遍野的“鲜血”,那一千次秋风中的飘逝,给它的心打上一千个毁灭的烙印,还有一千只脚来踏碎它曾经做了千万次的绿色的梦。就像你此刻,见证了凋零的宿命,面前横斜千奇百怪的褐色枝丫!那是魂断荒野上成千上万株怪树!
不要说什么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这美妙的颂词,这无比虚妄的谎言!如果那祁连山上融化的冰雪水从远古就辗转而来,不曾在额济纳的土地上断流;如果那悠远的春天来的黑河水仍然清清幽幽萦绕在生长于那片土地上的胡杨林旁低吟漫唱;如果那古老的胡杨树仍然安适的立在祖祖辈辈辛勤耕耘的那片土地上;如果那一片一望无际粗壮簇密的森林仍然耸立在那片西北边界广袤坦荡的土地上遮挡住铺天盖地的风沙;如果风沙还没有越过西边一座座高耸云天的沙峰就被挡在城外,任其呼啸肆虐、黄浪滔天,任其层层铸出新高度,铸出多少的“珠穆朗玛峰”也不管;如果眼前那一片正在悠然自得又肆无忌惮的展示它优美圆润的曲线,吟唱旷世古远曲调———那高高低低此起彼伏步步连牵高入云天的曲调,那时而一支独秀、时而众星捧月、时而齐声高歌、时而沉沉唱和、时而汹涌澎湃、时而波澜不惊、时而柔缓如水的曲调,那蕴涵了人世间亘古不变的情感爱恋企盼欲望等待的曲调,那饱蘸着天地间所有的激情恣肆放纵的曲调,那融合着地球上海洋、陆地、冰川交响曲,从古到今唱了千万遍也不厌倦、燃烧亿万次激情从不熄灭的曲调,那汇集起宇宙间太阳、月亮、星辰辉煌绚烂、大气磅礴的曲调,那天底下无比温柔却又无比残酷、冷漠的曲调;如果它还只是苍天下的传说。那么,额济纳的胡扬不会从此染上遍体的风霜———它扭曲变异的树干是长期与风沙搏斗的结果,它黑绿干焦的树叶是持续得不到充沛的水滋润的结果。它斑驳瘦硬的树枝终不敌从早到晚酷烈的阳光,它深入地下50甚至100米超长的树根是拉长了思念还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那一片一片或站或倒或朽的胡杨骸骨,它异常诡异的躯体哪是众人歌中的不倒不朽苍然傲骨啊,它分明是在一次一次重演它死前的惨烈挣扎,千枝万树,千奇百怪,万般痛苦,无限凄凉,焉能直视!胡扬不是神,哪能不死,死后更不会不倒不朽,那一年和千年又有何不同?我们愿意看见的该是胡扬挺直着脊梁,繁茂着枝叶,红红火火傲立旷野,遮蔽着阳光,遮挡住风沙,缭绕着炊烟,还掩映着羊群。黑河悠悠,碧波连天,浮动着斑斓,也浮动着暗香,荡漾着私语,也荡漾着思恋。而此刻,浩浩长河不再,夕阳兀自浑圆,黯然落寞,寂寂而去,夜色里,月光下,胡扬纷杂,白光幽幽,千年的魂魄在祈盼归宿。
月在残存的河水中摇曳,泛起星星皎洁,梦中一片恍惚的影子,一千颗树就有一千、一万个影子在你心里。它们一列列,一排排,一队队,从天边天上而来,来到这片地广天阔的大地上,想象着一个拥有醉人绿的春天,浩浩呼延的河水涛涛不休,唱着欢迎的颂赞。自有文字记载以来,悠远绵长的弱水河畔,是草场森林“幽隐”之所,两岸胡扬连天碧,日出柳枝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日日树的春天,夜夜水的笙歌,朝朝清风的笑吻,暮暮夕阳的眷恋;九百年前,西夏在这里建立起光辉灿烂的黑城,那环绕方圆几十里的巨大城廓上四座古老的白塔至今仍在云端飘摇;三百年前,从伏尔加河畔历经千难万险归来的土尔扈特蒙古人惊诧于这里清澈见底的河水、枝繁叶茂的森林、绿草茵茵的牧场,定牧于此;而今,额济纳旗人还以会说土尔扈特母语而自豪。曾经,就在不远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前,黑河还在流动,呼延海失落了那轮圆圆的夕阳却仍浮得出波光,胡杨树也还青青看得见,驼和羊也还在沙漠与绿洲之间穿梭。
秋夜寒风潇潇吹起,月影变了惨白,暗夜里的胡杨在张牙舞爪狂放的扭动着身躯嘶哑着喉咙仰天长啸,浩瀚黑河水一去不回,滚滚的咆哮变成了潺潺的低语,为什么,为什么?广袤的蓝天碧野下应是大江大河的狂放不羁,与立于荒漠野风间展露英姿的胡扬为伴的也只能是那浩浩苍苍旷远的弱水,湲湲的清唱只该江南一景!终于,日渐干涸的黑水河再也不能势如破竹如期冲进呼延海,填满那亿万次冲刷而成的浩阔的远古河道,再也无力浸润那千万年留存下来的古老厚重的浩原沃野,再也无法维系这片沙漠边缘世外桃源般遗世独立千年的绿洲,万里绿洲最终变了茫茫荒漠。
黯浑的水中枝影凌乱,苍白的月色也遗失了暗香,日落后的昏暗里,光影影影憧憧,弥弥漫漫。在那条缠绵无尽的河道上,黑河水经过长途奔涉却在此断流,背弃了它亘古不变的承诺,最终没能如约而至,圆了夕阳夜夜的思恋。松软柔和的土地失去了河水柔情的滋养,刀割般,变得梆硬、开裂。曾经沧海难为水,它像一张饱受情伤而坚硬无比的心再也不能激起一丝一毫的微澜,漠漠向天。清波流转的居延海望眼欲穿,却也从此再不能等来它的芳踪,哭瞎了双目。草场着魔般的一片片变了色,马跑光了,牛死完了,羊也躲起来找不见影了,只有骆驼静静站立在沙漠边缘高高的沙丘顶上,念想着昔日光景。纵使野火都烧不尽的青草,枯黄萎焉的脸再无颜承受春风,再无幸沐浴雨露,再无法聆听牛羊欢叫;胡杨,这片土地的精灵和骄傲,渴望的只不过是一滴露水一缕春风;好长一条长河,一片一望无际碧绿的原野,只不过是在那样的原野上轻歌曼舞,逐风逐月逐夕阳。而如今它却只能在漫天毒日下一叶搀着一叶、一枝牵着一枝、一树依着一树相偎着死去。烈风荒野上狼似的嘶吼,巴丹吉林的流沙变得肆无忌惮,跋山涉峰,漫卷而来。这西部边界曾经的绿洲上啊,风也大,沙也狂,排山倒海,势无可挡,挟裹着残枝败叶,遍野飞旋,遮天蔽日,曾经的春天变了萧瑟凄厉的秋。天边,黑城遗址上破败不堪的城垣顶上那四座剑似的白塔塔尖凌厉刺心,终于一点一点隐没在迷漫的黄沙之中,尘封了起来,红了又黄,黄了又黑的天空下是无数土尔扈特人在仰天呐喊。